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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都這樣定位林奕華:如果你有朋友對劇場是有偏見的,覺得舞台劇只能是沈悶難解、或看不懂,那麼你想要推薦他的第一齣戲,就可以是林奕華。
 
不是表坊、屏風、果陀這些大型的旗艦劇團,因為表坊可能會有等待狗頭、屏風的情緒處理有時太深沈自我、果陀的歌舞劇已經歡樂到快變八點檔了,我覺得最近的舞台劇入門戲,絕對可以是林奕華。
 
原因是,它喧鬧反諷、歡笑滿點、火花四濺、貼近時代、演員水準整齊、絕對有值得思考之處,卻又不致於深到看不懂又無法想像的程度。
 
《西遊記》不出我料的正是這樣的一齣戲。
 
它好看、好笑、玩得痛快、但我卻從裡面也看到林奕華越來越明顯的瓶頸。
 
我們在最近幾齣林奕華大戲中可以看到幾個顯見的特色,這些特色也可以說是他慣常使用的「刀法」、或是他最近幾年關注的形式:。(以06年以來的《水滸傳》《包法利夫人》《西遊記》三齣為主)
 
1.      以解構人物的方式改編名著、以符號貫串全劇
最近的這三齣戲可以歸納出,林奕華改編名著的方式皆是以解構人物、再各自發展來進行。例如水滸的好漢們與他們所各自代表的男性氣質;包法利夫人裡的名媛、情夫、丈夫所各自代表的愛情關係意義;西遊記裡,唐僧師徒四人所各自代表的眾生相。他的手法是以解構過後人物所代表的意義,再去發展出各自的關係與場景、扣聯出各自的問題。
 
2.      貼近時事、時代意義、尤其批判媒體
林奕華的戲一定帶著自己對這個時代的思考。尤其是他一直以來對於媒體的批判都不遺餘力,包括過去《張愛玲,請留言》對於流行於該時的益智問答節目之諧擬;《包法利夫人》中對談話節目、林志玲現象的模仿;到《西遊記》中對於現在當紅的選秀節目大開鍘刀。透過對媒體的批判,間接批判了現代人的妄想大夢-對慾望、金錢、名利、性這些事物的絕對顯性病症。
 
在《西遊記》的場刊裡,製作團隊也明白寫出,林奕華正是認為媒體建構了現代世界,也正是我們的病灶所在,所以才在不同的劇碼、文本中大開媒體的玩笑。
 
另外對於時事的批判也不會短少,例如這次在西遊記中,王耀慶一口氣從楊宗緯罵到杜正勝,這都是令人十分過癮的地方。
 
3.      演員特質明顯、與戲劇相輔相成
這一塊一直是我最欣賞林奕華的地方,他有超人的看演員能力。可以把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上,或是直接順著演員的個性來編排角色,使角色與演員的個人特質互相輔助、激盪出令人拍案的火花來。
 
例如:王耀慶飾演孫悟空-我實在想不出來在這次的演員名單中如果他不演孫悟空誰要演孫悟空,這麼一個活蹦亂跳、活靈活現、調皮精怪的演員,如果孫猴子在世,大概就跟他同一款樣貌。
 
張孝全的沙悟淨也是極好極好,把他個人身體裡極為沈靜的特質勾引出來,彷彿看到剛出道的他,那個不多話、默默努力的小男生,也巧妙的掩飾他在水滸傳中稍嫌靦腆的缺點。
 
陳煜明、戴旻學的蜘蛛精:對於跨性別的演員,林奕華一向情有獨衷,而且總是運用得非常漂亮,例如陳煜明在包法利夫人中飾演的林志玲,就令人驚豔不已。而這次這兩位演員以自身男女難辨的特質飾演勾人的蜘蛛精,那種邪邪妖妖、亦男亦女的模態,不正是妖精的最佳詮釋?(同時,這次我又看到了吳維緯、時一修,也都在劇中發揮了極佳的跨性別魅力,不得不讚林奕華真的是操作跨性別魅力的高手)
 
同時其他的演員我也都極為欣賞,包括朱宏章、韋以丞、時一修、莫子儀、謝盈萱、周品辰、林鈺玲、吳維緯、李建常,甚至連張翰跟陳恭銘,都發揮了突破他們之前演出限制的能耐。
 
我一直覺得,「非常林奕華」劇團裡的演員素質,是大型劇團裡少見整齊的。這裡面的每位演員都各有風采,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已在劇場界磨了一陣子的好質料,而且都以接近三十或三十歲以上的年紀達到一個演員的能量顛峰(除了莫子儀、張孝全較年輕外),在人生歷練上是足夠的、在肢體運用上是開放且成熟的,少掉了太年輕的不解與青澀,每一位的動人能力都上滿點,每個也都可以自成主角(除了少數幾個依然要多磨練外)、更棒的是當這些好演員聚集在一起後所碰撞出的驚人能量,正將劇場可以帶給觀眾什麼樣的驚喜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是很愛用剛畢業學生的果陀、愛用不會演戲明星的屏風所遠遠不及的。
 
但是以上這些特色,正也是林奕華在創作上明顯遇到的困境。
 
以人物解構為符號貫串全劇的形式,首先就會遇到一個極大的問題,就是故事性的薄弱。當然沒有人規定戲劇一定要有故事,但故事性的好處是在起承轉合之中將情緒慢慢的拉長、起伏、蘊釀,直至飽滿動人、餘韻繞樑的境地。但因為林總是將所有人物進行解構了,因此故事自然的也被解體,使得林奕華的名著改編永遠都像「人物群相」或是「人物個性剖析圖」,分開看很好,但合在一起看有沒有韻味就只能靠造化。
 
這樣的問題在《西遊記》中尤其明顯。因為《水滸傳》、《包法利夫人》中處理的都是片段型的問題,例如水滸處理的是男性氣質,包法利處理的是愛情與慾望,這兩個問題都可以用切片的方式,以不同的立面來看一個問題,尤其是水滸傳絕對可以利用不同的典型人物來處理男性氣質的構成,這是一個恰當的方式。但這個方式到了包法利就已經顯見的有點不適用,因為慾望與愛情是有過程的,不是由單點所合成一個構面,但畢竟慾望與愛情是較為簡單的概念,若以愛情為主線,在全劇還是可以看到貫穿性及戲劇的起伏感。
 
可是西遊記是否能這樣處理呢?
 
如果照著林奕華及編劇陳立華的說法,這戲是要處理「何謂幻想(what is fantasy)?」。處理方式是:利用西遊記劇中的四種人物所代表的四種人格典型,來將現代人的大夢及追尋帶出,並直指現代人的核心問題。這四種人格分別是:唐三藏-代表夢想高卻無實踐能力者;孫悟空-代表實踐能力強卻無夢想者;豬八戒-代表沒有能力也沒夢想,只有享樂及當下的物質慾望者;沙悟淨-代表從來不正視自己的夢想與能力,以配合別人為人生目標、存在感極低的盲從者。在四段切片中,就以這四種典型人格可能會產生的幻想與追求做出相當的詮釋。
 
同時,導演與編劇卻也強調,「旅行」在本劇中所代表的意義,是一種個人的修練與完成、是追尋。因此本劇就由四種原型經由旅行想追尋的范特西為經緯,織羅出這三個多小時的大戲。
 
我們當然可以在戲中看見古典小說典型性格剖析轉化為現代,及符號譬喻的精彩,這是林奕華最擅長的部份,但除此之外,問題還是出現了。
 
首先,追尋及旅行這兩件事,都需要時間的蘊釀及情緒的拉扯,尤其是修行這個主題更需要來來回回的折磨與掙扎方顯其力道,但透過切片式的解構劇情,在缺乏一貫性之下,我們是看不出時間延續性的,也就是說,在本劇一片華麗的嬉笑及怒罵中,雖然正正反反的討論很多旅行的意義、用了很多旅行的場景,可是「旅行」這個最原始的元素卻是一點都沒有被感受到,沒有時間拉長性,沒有時空延續性、沒有辦法沈澱、更遑論修練。也就是說,西遊記的「遊」完全不見了,只剩下「西」(即范特西)。
 
但在「西」的處理上,編導也顯得左支右絀。因為這次的主題太龐大,不似水滸及包法利的簡單,這次他們要處理的是「人生大夢」的問題,於是成名、慾望、金錢、愛情、婚姻等等大課題都會一起被拉進來討論,因為野心太大,反而整體感缺乏、顯得零落、多餘、缺乏深度。處理得尤其不好的是「婚姻」這個課題,它穿插在豬八戒與唐三藏的片段中,目的應該是要由關係的互動去顯示愛情與婚姻莫名其妙的本質狀態,但因為導演自己對婚姻這個東西也沒有結論,到底要讓它荒涼或是幸福也沒有定論,如果只是要看起來莫名其妙,那麼實在沒有讓它出現那麼多的必要,到後來的夫妻爭執都變成一再重覆的惡夢,四位演員的各自獨白也很無謂零碎,令觀眾不但沒有感動而且差點睡著。
 
我覺得處理得最好的是「成名」這個幻想,也就是王耀慶飾演的孫悟空在大鬧天宮的那一段。劇中將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場景轉換成現在當紅的選秀節目舞台,天兵天將神官們就是在娛樂圈已站穩陣腳的既得利益者,而孫悟空,除了是孫悟空外,他同時還隱涉了現在當紅的楊宗緯,基本性格就是因為自己能力很強、天賦異秉,因此目中無人、仗勢大鬧,不理會天宮/演藝圈的規則,強橫逆行,獨尊己道。這一段大鬧天宮非常的熱鬧,由戲瘋子王耀慶帶頭所引發的能量,經由髒話亂飆的語言及誇張的各種肢體動作,使得所有的演員火力全開,群戲大鬥法,觀眾跟著帶往情緒的高潮。
 
更妙的是,最後收服孫猴子的如來佛,用的是最簡單的方法──你不過就是想成名嘛,你以為你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成名,不鳥我們的規則,那我就先認同你,讓你知道我認同你,然後,告訴你美好的願景,說我可以幫助你成名。就這様,孫猴子乖乖被馴化,壓回了五指山下,一壓五百年。
 
這一段成功的描述了結構之無所不在,連能力強者最後也不過只想以不同的形式,在同樣結構中獲得成功,但終歸被結構收服。這樣精妙的轉化及譬喻,不但幫助觀眾重新解讀了西遊記原本「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五指山」的意義,也經由時事賦予了它新意。真正的楊宗緯也應該來看看,難保不嚇出一身冷汗,回家仔細思考自己正真想要的是什麼。
 
同樣的,處理的也很好的是一開場群妖等不到唐僧的那一段,將人們只想發懶,不想動大腦的享樂心情與妖怪譬喻也做了精彩的結合,令人不得不服。
 
但最好看的在前半段就已經演完了。也就是說,這戲因為主旨太分散,除了整個情緒沒有連結性外,也使得觀眾很容易看出,本戲最精妙的比喻在前半場都己完結,到了後半場的蜘蛛精及公主假期都變得很冗贅,唐三藏跟沙悟淨的批判重點力道不足、深度不夠、令人無法專心。這就是林奕華以切割、解構來改編名著最危險的地方,太依賴單點譬喻轉化來營造戲感的結果,使得萬一單點比喻不夠精巧精準時,零碎無重點的缺點就會暴露無疑。
 
也就是說,我覺得事實上,林奕華在能夠精彩處理演員味道/位置、人物剖析/比喻轉化之後,應該更加強思考不同議題上必要以不同方式呈現,不是所有的文本都適合以單點分析再全體組合的方式改編。西遊記明顯的就不適合這個方式,除了原著中「旅行-修練」的時間意義根本無法突顯外,整個發散的討論太多泛泛議題,也使得本戲顯得畫蛇添足,失去美感。

我一直覺得林奕華的作品港味很重,因為那些華麗的符號、媒體的批判、尖酸的反諷,都與我對香港那侷促城市的流麗印象不謀而合,因此他的戲有可能會因為太眩目而令人疲憊,但也可以因為創意而令人不得不眼睛一亮。林奕華一向就有太發散的缺點,在經歷過他”瘋狂多媒體期”後,近期的”名著名人改編期”之中,這個缺點變為更為明顯與不恰當,將可能拖垮整齣戲的立意與節奏,使得我不得不為他捏一把冷汗,但有瓶頸才會有進步,我還是很期待這個創意源源不絕、擁有極為城市性格的創作者可以再呈現兌變後更精彩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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